鰻魚精

人算不如天算。最近我再次有了深刻的體驗。或者該說慘痛的體驗。

當時選擇跳佛拉明哥的原因之一，是這種舞蹈，不需要拉筋，也不需要跳躍，不用把腳舉得老高，也不用在地上翻滾。(當然，之後之所以戀上佛拉明哥，另有一番不同的領悟和感受。)那知，我仍然逃離不了拉筋和跳躍的疼痛糾纏，而且，說來，還是自找的。

話說七月初，帶著對戲劇有濃厚興趣的兒子，到黃大魚兒童劇團去參加甄試。黃大魚兒童劇團由作家黃春明生先所創立，算是對家鄉宜蘭的回饋，多年來已建立起口碑。到了劇團，現場有老有小，這才發現其實他們要甄選的不只是兒童演員，大人演員也很需要。尤其是，必須是有空閒，可以完全配合排練時間和演出的大人。我是對演戲有興趣啦(不然兒子的「戲胞」從何而來呢)，但我是帶兒子來甄試的，沒打算「出賣」自己。我刻意坐在大夥兒的外圍，兒子的左斜後。

在座老小，一一自我介紹，講述對戲劇的熱忱，或是與戲劇的因緣(有些人過去就曾參加過「黃大魚」的演出)，沒想到，聽著、聽著，突然間，內心那股愛演戲的慾念不經意被撥弄挑動，在我還來不及和自己溝通清楚之前，就這樣出其不意爆發出來。兒子自我介紹後，他左邊那個人正要接續，我突然搶先站起來，大剌剌地說:「其實我是個奇葩!」我說，基本上我是來陪公子讀書的，不過我喜歡唱歌、跳舞，也喜歡演戲。說完，坐下，但屁股碰到椅子前，又突然站起來，左邊那個人，再一次被我嚇了一跳，硬生生地把就要出口的話給吞了回去，現場一陣輕聲訕笑。我大概是覺得剛剛那幾句話介紹得不夠完整，於是又說了一堆自己有那些舞台經驗、參加過那些演出等等。嘴巴上自吹自擂，其實心裡有另外一個聲音不斷罵著:「你在幹什麼呀?」「你不是從來都很謙虛的嗎?」那一刻，我到現在想起來都覺得汗顏意外而且莫名奇妙。不過，和後來的事情相比，這幕脫序的開場白，實在不算什麼。

這次的劇碼是「小李子不是大騙子」，這是劇團第六次演出此劇。每次演出都是不同的演員組合。過去曾搬上國家戲劇院，是黃老師的劇本中，規模最大的一齣戲。經過幾次讀本，知道劇中有個鰻魚精的角色沒有口白，但需要用舞蹈來表現。參加甄試的大人當中，沒有人有舞蹈基礎，看來看去，我自然是當仁不讓囉!製作人和導演問了我好幾次，鰻魚精需要有氣勢和爆發力，做得到嗎?我心想，兒童劇的舞蹈，能有多難，於是回說，應該是可以吧! 沒想到，一場夢魘就此展開。

甄試鰻魚精那天，有另外一位演員一起來試。導演先給我們看以前演出的錄影片，一看，我簡直目瞪口呆，不知到底還該不該爭取這個角色。影帶中的鰻魚精，是位專業舞者，連續旋轉、大跳、側翻、踼腿，一整套武功身段。我從小最怕國舞，天生筋不開，骨不軟，旋轉、大跳，更是我的罩門。所以我遇上佛拉明哥的時候，才會如獲至寶的嘛! 這下怎麼辦! 雖然我當下的身分是舞蹈老師，但舞蹈老師和專業舞者，絕對是兩碼子事，而且佛拉明哥和武功身段，更是天差地別!

導演給我們小試了幾個動作，另一位來自蘭陽戲劇團的專業演員，雖然謙稱她不會跳舞，不過在劇團待久了，肢體自然不差，而且她人高馬大，氣勢渾然天成，更重要的是，她年輕多了，體力絕對比我強! 不過，由於劇團繁忙，她不確定是否能配合這邊的排練。就這樣，我接下了鰻魚精的角色。我一面和導演商量，改跳一隻老人版的鰻魚精，一面在心裡給自己打氣，迎接挑戰。心想，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。

確定我要跳鰻魚精後，一位較資深的團員告訴我，當年在國家劇院演出，跳鰻魚精的是舞蹈家林秀偉。我聽了，倒吸一口氣，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。

為配合我的程度，導演改了幾個動作，不過，從頭到尾不斷跑跳踼轉，讓我半場不到，就跳得氣喘吁吁。歲月不饒人呀! 製作人和導演督促我，要練體力。說來，我也算經常練舞，一練，少說兩三個小時，總也大汗淋漓，但跳佛拉明哥的耐力，和武功身段連續跑場踼腿所需要的爆發力，是截然不同的。過些時侯，我也發現，這幾年跳佛拉明哥，好不容易和自己的身體溝通，把舞蹈的重心往下移，現在得重新調整重心，才跑跳得起來。這段時間以來，一下練佛拉明哥，一下練鰻魚精，舞蹈重心忽上忽下，身體經常有錯亂的感覺。

時間一天一天過去，我的體力還是差強人意，第二幕主戲跳下來，喘到手腳發軟。尤其是舞台斜角兩次來回大跳，真是要命! 我經常預期導演會在排練後告訴我，「我們還是換人好了!」也曾經想打退堂鼓，主動辭演算了! 不過，這些，都沒有發生。我不斷地在矛盾中掙扎。心裡不停出現一些「自」字頭的成語:「自找麻煩」、「自曝其短」、「自不量力」……。

但說什麼也得對得起買票進場的觀眾。很多舞蹈場，導演叫我自由發揮。武功身段不在行的我，無法在動作上讓人驚艷，但我努力地想像鰻魚軟中帶勁的震攝力，尤其是，一條很大很大的鰻魚……。

終於到了最近，身體漸漸習慣國舞的律動和亮相的定點，力氣的使用和呼吸的調整逐漸進入狀況，我開始有了一點點信心。一點點，再一點點…。


「台上三分鐘，台下十年功」。就要演出了。我無法點石成金，在短短兩個月的排練中，忽然讓自己變得神勇。我也許不是一隻霸氣凌人的鰻魚精，但希望觀眾能看到一隻堅強靈動的大鰻魚!

(photo:排練場景，版權所有，請勿轉載)